秋日的阳光像揉碎了金箔似的，漫过朱红的校门，又轻轻铺洒在渑池曹端小学的青砖黛瓦上。“书香启智，涵养成习” 八个鎏金大字，在光影里泛着温润的光，与门柱上深褐墨迹的 “公生明，廉生威” 楹联静静相望 —— 那墨迹一笔一画都浸着岁月的分量。

我踏着碎金般的光影走进校园，耳边飘着孩童朗朗的读书声。这所三门峡市示范性学校，原是渑池县第二小学，2013 年因纪念本地先贤曹端而更名；校名的更迭里，藏着一方百姓对曹端这位 “明初理学之冠” 最朴素的敬意。

校园大门右侧，曹端塑像静静站立。他身着宽袖儒衫，目光沉静得像渑池的秋潭，凝视着远方 —— 似在追索理学奥义的脉络，又像在凝视后世这片他牵挂了六百余年的土地。我从塑像旁走过 “廉政文化长廊”，便来到此行目的地：曹端文化展馆 “正学坊”。未入馆，便先欣赏到门楣上的对联，横批 “月川斋” 三字苍劲如松，“月川” 是曹端的号，取 “月丽中天，万川皆映” 之意；恰如他的学说与德行，六百年风雨洗过，依旧能照见人心底的澄澈。上联 “明初理学之冠” 引自《明史・曹端传》，下联 “百代仁义之师” 道尽他作为教育家的担当，镌刻在木牌上的字迹，把先贤的风骨融入其中。

走进展馆，书卷气混着岁月的沉静扑面而来。这座 2023 年建成的展馆，以 “月映万川”“勤苦斋”“拙巢”“明伦堂”“理学冠冕”“正学坊” 六个展区，串起曹端的一生。我先驻足 “月映万川” 前，素色展墙上，朱熹 “理生万物” 的喻言静静铺展：天上一月，清辉落满万川，川中月影虽灵动，终不及天心那轮明月本真。曹端的 “月川” 之号便源于此，想来他当年在渑池故居研读时，定是从这 “月与川” 的哲思里，悟透了 “理” 的纯粹 —— 恰如他后来毕生坚守的 “公廉” 之道：心似明月，不掺半分尘埃；行如清川，不藏半点私念。展柜里的 “曹端简介” 缓缓铺陈生平，从渑池少年到霍州学正，每一行文字都像在说：这份纯粹，自年少时便已在他心底扎了根。

顺着展区往前走，“勤苦斋” 的景象忽然绊住了脚步。墙上挂着的对联墨色遒劲：“勤勤勤勤，不勤难为人上人；苦苦苦苦，不苦如何通今古？” 每一个字，都带着咬牙苦读的韧劲，仿佛他当年攥着笔杆苦学的情景再现。展文记载，曹端自幼品行端方，站必拱手、坐必直身，父亲为他取名 “端”，便是盼他一生行得端正。在 “勤苦斋”，他 “冬不生炉，夏不动扇”，案头的油灯熬干了一盏又一盏，连坐下著书的两块青砖，都被岁月磨出了深深的凹痕。展柜里复刻的《河图》《洛书》摹本，是他 5 岁时追着大人寻问 “天何言哉” 的 “宇宙魔方”，6 岁时，他便蹲在院里探究风雨雷电的成因 —— 这般勤学好思，哪里是为 “人上人”？分明是为了参透道理、不负本心。我望着那副对联，忽然想起渑池曹端故居里，或许也曾有过这样一间书斋：昏黄的油灯下，少年曹端伏案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早已为后来的 “公廉” 人生埋下了伏笔。

转过拐角，“拙巢” 二字映入眼帘。这是曹端对自己居所的谦称，取自周敦颐《拙赋》，却藏着最通透的人生智慧。展室两侧 “仰天心无愧，俯地意不惭” 的对联，像两柄标尺，量着他一生的公廉。50 岁时，他从霍州学正改任蒲州学正，仍以 “拙巢” 名居，把 “不趋俗、不媚势” 的初心刻在门楣上；任满离任时，霍州、蒲州的学者围着车马挽留，连朝廷都闻其盛名，三次命他主持陕西乡试。

最让我动容的，是展墙上记载的陕西乡试往事。宣德元年，曹端主考时对众人说：“取士在乎公，如盖房，用一朽木，必弃一良材。” 话音刚落，便有权势要员递来 “朽木” 的举荐信，料想他定会卖个面子。可曹端只挥毫写了首诗：“天道原来秉至公，受天明命列人中。抡才若不依天道，王法虽容天不容。” 诗行落在纸上，墨色比寻常更重 —— 那不是硬气，是揣着 “天道至公” 的清醒，不肯让 “朽木” 占了 “良材” 的位置。还有他对弟子郭晟的教诲：郭晟升任西安府同知时，问为政之道，他只答 “其公廉乎？公，则民不敢谩；廉，则吏不敢欺”。这便是 “公廉说” 的源头，比《菜根谭》里的 “公生明、廉生威” 早了百余年，后来更成了明清官吏的 “官箴”。展墙的画卷里，曹端在 “拙巢” 灯下批阅考卷的身影隐约可见，笔尖落下的不仅是录取名单，更是对 “公” 字沉甸甸的坚守。

“明伦堂” 的匾额悬在正中央，取自《孟子》“明人伦” 之意，曹端又进一步阐释：“明伦者，申明五常之道 —— 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两侧 “性有五常，而仁为首；仁兼万善，而孝为先” 的对联，道尽他 “以德育人” 的理念。展柜里的《诤孝图》，静静讲述着他的家风：为劝父亲弃佛崇儒，他写下《夜行烛》《家训楫略》，字里行间没有强辩，只有 “五常为本” 的恳切 —— 孝，先孝于 “理”，再孝于亲。墙上的文字还记着霍州大旱时，他力劝州官开仓放粮；盛夏里，他亲手葬了中暑的卖柴人，又赠布救了柴人的孤子；邻人邢清外出，他便常去照料邢母的饮食起居 —— 这些小事，让 “仁” 字有了温度，不再是书本上的字眼。

最难忘那则樵夫还金钗的故事：霍州一个卖柴人，在米袋里意外发现了金钗，次日一早就送还了失主。有人笑他憨傻，他却说 “曹先生教化一方，我怎能不知教化”。原来最好的教化，从不是讲堂上的宣讲，是为官者把 “公廉” 刻在言行里，像春风化雨，让 “善” 在百姓心里生了根。1434 年，59 岁的曹端病逝在霍州，临终前还拉着前来探望的官员说：“对百姓宽大一分，百姓便受一分恩赐，我死无遗恨。” 一生清廉的他，连归葬渑池的积蓄都没有，只能暂埋霍州。下葬那日，霍州万人空巷，孩童攥着没送出去的野菊，商户关了门板，纸钱飘在街头 —— 这般民心，哪里是靠俸禄换来？分明是靠 “公廉” 二字赢来的。直到 13 年后，翰林学士黄谏途经渑池，听闻此事，才出资助其迁葬故里，让这位渑池先贤叶落归根。“生无疗疾之银，死无葬己之财”，站在展前，我忽然觉得，渑池曹端故居旁或许有的纪念碑文，都不如这百姓的追忆，更能彰显他的廉洁风骨。

“理学冠冕” 展区的匾额熠熠生辉，这是《明史》给曹端的加冕。展墙上 589 字的《明史・曹端传》原文，字字句句都是对他 “辟邪倡道”“首倡公廉”“以德育人” 的肯定；“正学坊” 展区里，明正德年间河南府批准建造的正学坊原貌图、明末张信民主持的正学书院、清雍正年间资助平民子弟的韶山书院，还有 2013 年曹端小学的更名，串起了六百年的传承。最令人肃然起敬的是，1860 年曹端入祀孔庙 —— 春秋至清末两千余年里，仅 173 人得此殊荣，河南境内不过 4 人。这份荣誉，是对他 “此心洁洁净净，当年倚为模范；此理空空明明，百世闻风犹兴” 的最好印证。

走出正学坊时，秋阳正落在曹端的塑像上，他手持书卷的模样，在暖金的光影里仿佛要走出岁月的轮廓。回望展馆朱红的檐角，忽然彻悟：曹端的 “公廉” 从不是展柜里沉寂的文物、墙上静止的文字 —— 它藏在 “勤苦斋” 磨穿的青砖纹路里，藏在 “拙巢” 对联的墨色风骨里，藏在 “明伦堂” 樵夫还钗的淳朴里，更藏在渑池人口耳相传的念叨里，成了这片土地的精神基因。如今曹端小学的孩童诵读他的故事，百姓守护他的故居，便是对这份风骨最鲜活的传承。风携着校园的书卷气掠过校门，那缕从明初吹来的 “公廉” 清风，仍在轻轻滋养着这片土地上的人心。原来有些精神从不会随时光老去，它只会顺着岁月的脉络，在代代人的坚守里，长得愈发繁茂。

赵克红：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铁路作家协会副主席，其作品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等发表，入选多种选本、选刊、年选及多省、市语文试卷。著有散文集、诗集、中短篇小说集、评论集10余部。